藝 人
許實(shí)
貝姨
年初一,太陽花剛冒出東墻頭,一群枯草似精瘦的麻雀,撲楞楞落在院墻里頭一棵禿禿的老棗樹上,嘁嘁嘁,恰恰恰恰恰、、、、、說著什么,頭激烈地扭來扭去,身子跳上跳下,地上是一雞爪子厚的雪。貝姨打滅燈,劃拉著碎步出了門,將新剪的猴子貼在窗戶上,紅艷艷,喜洋洋。
這年,村里人家上屋對襟門扇上,都貼著貝姨剪的猴子,背景是紅紅的太陽里一片紅高粱,一片紅背后是農(nóng)人對糧食的渴望。貝姨用剪刀剪紙速度飛快,剪出的花呀,人呀,動物呀很漂亮,家里墻壁上,窗戶上經(jīng)常有鮮嫩的花爬著,威武的人站著。人們眼饞,求貝姨剪給花呀什么的,可貝姨總是送給嫦娥奔月,牛郎織女和親嘴的,摟腰的現(xiàn)代小人兒.有人說貝姨想男人了,一時間村里就傳得拂拂揚(yáng)揚(yáng).貝姨給東村的劉奶奶剪了巨幅毛主席像,劉奶奶說貝姨作孽,把毛主席掏成了花籠籠,嘬著嘴不要.
貝姨的紙活也做得精巧,每有孤寡老人去世,她總是拿出所有絕活,讓紙展放出萬姿千態(tài)和無比地絢爛,一筒一筒長長的,雪白雪白的招魂幡從屋頂扯到地上,金童玉女端坐在靈柩前,亮燈的各色門瓜(象個燈籠)掛在門楣,場面很氣派,她多想讓生前貧苦的人死后享盡富貴。母親說有個門瓜掛在堂屋讓家里的氣氛活泛活泛。因此,貝姨做的門瓜常常是我們小孩子爭搶的紙品,可事主總是將門瓜掛得高高地。在出靈前的夜晚,我們就偷偷地用長長的木棍,或搭人梯貼著墻面爬上去摘,此時有人故意喊:人來了。驚慌地逃跑中蘭蘭被門檻拌倒,鼻子磕在干枯的樹樁上,流了一地的血,蘭蘭媽用紙將蘭蘭的鼻孔塞住,羞憤的拎起蘭蘭踩著昏黃的燈光走了。
晚上,貝姨就剪紙.嚓嚓嚓,嚓嚓嚓,剪沒了太陽,剪出了月亮,剪掉了冬天,剪掉了夏天,剪掉了秋天,剪掉了四季,一年就這樣剪完了。剪掉了青春,剪掉了歲月,貝姨將自己的生命越剪越短。貝姨要將絕活教給孫女,孫女跳著皮筋用眼睛剜貝姨,噘著嘴說:不學(xué),不學(xué),就不學(xué)。
田爸
冬天,無雪的日子,蘇武山是一個土疙瘩,硬邦邦,土蒼蒼的,到了夏天才有些稀軟,一層綠色漫上來,紅艷艷的紅柳,馬蓮花和芨芨草就鋪天蓋地的將蘇武山給包裹了。田爸的墳就在土疙瘩的皺褶里.
田爸廚藝精湛,做菜時信手拈來,即興發(fā)揮,不論麻雀,鳥蛋,蝗蟲,苦苦菜,豌豆皆能成菜,總將苦苦的日子翻炒的紅紅火火。尤其進(jìn)到沙漠里,大家打了兔子扔給田爸,田爸手法靈活,只聽“哧喇”一聲,整張兔皮便掛在枯枯的沙棗樹上了,冷風(fēng)吹過,象兔子張開身體做飛翔的姿勢,而架在火上的吊鍋里,咕嘟咕嘟煮著兔肉,饞死人的香味飄滿沙洼洼。你蹲在沙地里一絲兒一絲兒撕著兔肉吃,再撒些芫荽沫,鹽沫和曬干的蔥花兒,那才叫香呢。
后來,田爸就穿梭在各家的紅喪事之間,往來于鍋碗瓢盆和煙霧繚繞之中,忙的不亦樂乎。田爸給東家掌勺時,帶自己的家什,婆姨總是早早的將家什裝在一個花布兜兜里。田爸騎個歪把自行車,寒風(fēng)里,藍(lán)底白圈圈的花兜兜迎風(fēng)招展,一路上,田爸將車鈴打的脆響,每次都是在微醉中回家。東家總是將布兜兜裝的滿滿地,看著肥嘟嘟的豬肉,白生生的饅頭,婆姨的眼睛笑成了鴿糞圈圈。
田爸喝醉酒,騎車摔到樹溝里,右手腕骨折掂不動了炒勺,漸漸沒東家邀請,人一下子萎了許多,田爸嘴拙,婆姨罵的厲害就梗著脖子不言語。再后來,田爸晚上開始做惡夢,常說:有人追著殺他。睡覺前在枕頭底下放一把菜刀,一只鞋子,說是能避邪驅(qū)魔。田爸不往人堆里湊,常一個人躲在僻靜處,聽風(fēng)吹過楊樹葉,看太陽升起落下.流著淚孤單單地。
深秋的一日,人們在澇池壩里發(fā)現(xiàn)田爸被水泡漲了的尸體。瞬時,濃濃的陰氣蛇信子似吐納著,從街頭這邊爬到那邊,令人悚然.
梵老師
梵老師是鄉(xiāng)中學(xué)一名美術(shù)老師,小個子,一頭卷發(fā),說話口吃,瓶底底厚的鏡片上有一圈圈波紋,他的睿智似乎都藏在那個皺褶里。聽大人們講,梵老師畫畫時左右手一起用,左手寫的毛筆字好看得很,但是沒見過梵老師畫畫,又說梵老師畫畫時不讓人看,怕偷藝。
梵老師辦公室的窗戶始終被一層白紙蒙著,到了夏天,在強(qiáng)烈的陽光照耀下,白紙就會“啪”地一聲裂開一道縫。透過那道縫隙,我們總是睜只眼閉只眼的朝里面偷窺,只見屋內(nèi)一盆夾竹桃長得繁茂,幾朵粉紅色花靜靜地開著。一張畫布軟塌塌的耷拉在床沿上,床的一半被許多書擠占了,有幾本打開的書彎著腰趴在鋪上,畫布上彌漫著夢幻般的氣氛,藍(lán)藍(lán)陰沉沉的天空下,一棵枯枯的楊樹上蹲伏著幾只鳥,清冷,孤寂,好似薩甫拉索夫的《白嘴鴉回巢》。鄉(xiāng)村夜晚是漫長又寂靜的,高高的山挑著月亮旋轉(zhuǎn)得極快,旋轉(zhuǎn)的快了便覺得沒有動,而此時,梵老師辦公室的窗戶上就會兀地亮起一片光來。
夏天某日下午,花花媽突然沖進(jìn)教室,揪著梵老師的頭發(fā)破口大罵:你個流氓,讓你在親我的姑娘。兩人撕扯在一起,梵老師的褲縫被扯開,露出了紅褲頭.梵老師憤憤地把花花媽推出教室,花花媽一邊踢教室門一邊大罵:來,有本事親老娘的嘴,來來來、、、、、、說著呸呸呸邊吐唾沫邊打門;ɑ▼屜?qū)W校告發(fā)了梵老師。
后來梵老師調(diào)走了,人們在床板底下發(fā)現(xiàn)一張畫:是深秋,一片沙棗林里。一棵粗大的沙棗樹上,花花和幾個女子摘紅丟丟的沙棗吃,嘻嘻哈哈,歡得象風(fēng)里的旗。
柳一刀
人們不知道柳一刀的閹割技法是從哪學(xué)來的,總之,柳一刀騸豬就一下,一下就割斷了豬們,羊們腹內(nèi)鼓脹的情,騷動的愛。
豬是出生一個月的乳豬,羊是不到一歲的羯羊。任憑怎樣歇斯底里的叫,乳豬總是被倒掛在樹杈上,接受柳一刀那溫柔而殘酷的一刀?闪坏,嘴里叼著的柳葉小刀卻無血,手持月牙狀明晃晃,尖尖的針,急速縫合傷口,象一名外科大夫。柳一刀做這些事很是認(rèn)真,生怕豬們,羊們那成千上萬的小東西外排,生怕異性的豬們,羊們頂翻圈門在田野上撒野。每有閹割的羊,柳一刀總是準(zhǔn)備一個鐵罐罐,裝些鹽水,放在旁邊,手起刀落白生生的卵子就浸泡在鹽水中,柳一刀端回家,小鐵勺里倒點(diǎn)清油放在灶門咂吧嘴炒著吃呢。
村里計劃生育服務(wù)站缺人手,柳一刀被借去幫忙。同村朱大牙的婆姨做絕育手術(shù)時,柳一刀穿著白褂褂,戴著衛(wèi)生帽,手套和口罩,朱大牙的婆姨象魚躺在白色的砧板上,硬是沒認(rèn)出柳一刀。柳一刀仍拿著那枚柳葉似的小刀,刀刃在柔軟,光滑的皮膚上一下一下切著,如庖丁解牛,刀子一路歡歌,游走于縫隙,象水一樣直達(dá)軟處,削落的粉紅色輸卵管轟然萎地,刀子卻鮮亮如初。
村子里刮起了一陣風(fēng),說朱大牙的婆姨像豬一樣被柳一刀給騸了,婆姨覺得沒了尊嚴(yán),上吊,喝藥欲尋短見。
冬天的一個早晨,清冽冽寒風(fēng)刮過,田野上枯黃的茂茂草,灌木便發(fā)出“嗚——哇——嗚——哇——”的聲音,在高一聲,低一聲,急一聲,緩一聲的嗚咽里,紅落落的日頭就升起來了。人們在水渠里發(fā)現(xiàn)柳一刀七歲的男娃,不省人事。
有人看見男娃的卵子沒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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